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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节

她还没死, 同床异梦人, 无穷动
I

桥头盘在一团恶心的绿光里。魂锁典狱长枯朽的皮肤罩在破烂的蒙头斗篷下,手里的灯笼隐隐照出他身上仍然残留的皮肉。荒芜破败,毫无情感,却又带着一股虐待狂的狂热气息。

跟同类一样,他轻缓地飘起来,窸窣的法衣内传出饱受痛苦的呻吟。锤石将头抬高了半寸,卢锡安便看到他露出过分尖利的牙齿,阴森地咧开期待般的笑容。

“凡人。”锤石的话音囫囵不清,仿佛在嘴里正咂摸着一块鲜肉。

卢锡安半跪在地,开始复述净化的咒文。为了接下来的战斗,他必须心坚如铁。这一刻他已经在脑海中假设了千万次,而当锤石真正到来时,他仍感到口里发干,汗水打湿了手心。

“你杀了赛娜。”他站了起来,昂起头说。“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。”

“赛娜……?”锤石的喉头咕咯怪响,像是有人在水中说话,又像是死囚在绞索捆紧时的呼号。

“我的妻子。”卢锡安知道自己不该说话,因为每多说一个词都会让锤石更容易打败自己。悲痛的泪水涌进他的眼睛,所有的雄心和理智都被冲走了。他拉起项链上的挂盒,抠开盖子,举在面前,要锤石看清楚他所失去的人。

锤石龇着青光闪烁的针牙,伸出枯黄的指甲敲了敲灯笼罩。

“我记得她。一个鲜活的灵魂,远未荒芜冰冷。准备经受折磨的她,却满怀新生渴望,在她心里开放。新鲜的,崭新的,春天的花朵。让人随意摘取,毁掉所有的美梦。”

卢锡安端起双枪。

“你要是记得她,想必也会记得这个。”

破烂斗篷下的森森利齿,头一次结巴起来。

“光的武器。”

“光给黑暗以苦痛。”卢锡安一字一句地说,仿佛将所有仇恨都要挤进手中的武器。

“稍等…”锤石还没说完,但卢锡安已经不想再等了。

他没有瞄准便扣下了一对扳机。

爆燃的纯净之火瞬间吞没了魂锁典狱长,他的惨叫声在卢锡安听来不啻仙乐。

但是,惨叫突然变成了汩汩响动的大笑。

锤石周身有一圈暗淡的光轮,将火焰完全隔绝在外面,自己毫发无损。他一边笑着,抽动灯笼收起了光轮。

卢锡安再次开枪,枪火骤雨般飞射出去。每一枪都直取要害,却没一枪正中目标。灯笼外的一圈黑光将所有攻击都消解于无形。

“是的,我记得那武器。我从她的心中通晓它们的秘密。”锤石说。

卢锡安僵住了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锤石狂笑,像是锉刀剐蹭的噪音。

“你竟不知道?重生教团对我如此了解,你却从未怀疑过吗?”

卢锡安感到腹中有一坨冰冷的恐惧。他从来没感受过的恐怖快要把他逼疯了。

“她还没死。”锤石扬起灯笼说。

卢锡安看到那里面有无数灵魂正受尽煎熬地翻滚着。

锤石微笑着说:“我剥下她的灵魂,保存在此。”

“不会……我看到她死了。”

“她在我的灯笼里,一直尖叫。”锤石的嘴里挤出一个个字,飘近卢锡安跟前。“她无时不在受着甜蜜的折磨。来,你能听到她吧?”

“不。”卢锡安呜呜啜泣着,赛娜留给他的手枪掉在了蟒桥的地面上。

锤石绕着他转圈,皮带间的锁链蛇行而出,渐渐缠紧了卢锡安的身体。弯钩划破他的风衣,向温暖的血肉探去。

“憧憬是她的软肋。爱,则是灭顶之灾。”

卢锡安抬起头,看着锤石毁废的脸。

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眶,像是通往虚无的黑洞。

无论锤石生前曾经历过什么,都不再有半点残留——没有同情、没有仁慈、更没有人性。

“凡人,死亡和苦难至大。”魂锁典狱长将手伸向卢锡安的脖子。“无论逃往何方,死亡不变。但在那之前,你还要过我的手。”

II

厄运小姐拼命跑向神庙,沉重的呼吸捶打着她的喉咙。肺脏已经快要炸开,血管里粘稠而冰冷。两名亡魂的领主同时出现在这里,引得令人萎靡的雾气盘旋直上,沿着山壁向神庙聚集过去。身后耀眼的亮光闪个不停,但她没有回头。马蹄如雷,她抬头向黑暗高处闪烁的火星看去。

她想象着有人在她的颈后冰冷地呼吸,然后两块肩胛骨中间的位置传来火烧的痛感。她觉得自己马上就会看到一把虚影的长枪穿出胸口了。

奇怪,他们明明是鬼魂,怎么会弄出火星来呢?

这个突如其来的怪念头惹得她自己也笑出声来,直到她趴在神庙涡形的木门上猛敲时还止不住。雷文和她溃不成军的手下已经在门前又踢又打有一阵了。

“胡子女士在下,让我们进去!”雷文扯着嗓子喊,厄运小姐也跟着他一起叫。雷文伸手摸索着门框,说:“门锁死了。”

“看的出来。”她喘着粗气,把俄洛伊给她的挂饰扯下来放在掌心,然后平贴在门上死死摁住。

“俄洛伊!”她高声说,“我准备好踩住那条狗屁鳗鱼的脖子了!快给我打开这扇烂门!”

“鳗鱼?什么玩意儿?你在说什么呢?”雷文莫名地问。

“不重要。”啪地一声,她把挂饰拍在门板上。“我猜是个比喻。”

门突然向外推开了,就好像从来没闩上过。厄运小姐后退一步,等所有人进去之后,她才转回身看了一眼。

赫卡里姆暴跳前冲,着火的刀锋正对着她的脑袋劈下来。

厄运小姐重重地仰面摔倒。

俄洛伊站在门前,平举着白雾缭绕的石球护在门前。

“此地不欢迎死者。”她说。

雷文和其他人迅速拉上大门,将一根老橡木插进两侧锈迹斑斑的门鼻儿里。外面有什么东西撞到门上。门板上迸出裂纹,木头碎片七零八落。

厄运小姐躺在贝壳点缀的泥地上半天没有动弹。

俄洛伊经过她时说:“你可花了不少时间呢,姑娘。”

厄运小姐奋力地爬起来。神庙里塞了至少两百号人。比尔吉沃特各式各样的居民都有,原住民、海盗、贸易商……全是跑海的人。除此之外,还有些旅客模样的人,也不知该说他们倒霉还是蠢,看来都是蚀魂夜要来之前还没起锚的。

“那扇门撑得住吗?”她问俄洛伊。

“能又或不能。”俄洛伊朝着神庙中心一个有许多触手的雕像走去。厄运小姐努力想看明白那到底什么,但她很快就被各种螺旋和曲线给看花了眼,最后只好放弃。

“那不算回答。”

“我只有这个回答。”俄洛伊说着,把石球放进了雕像上的一块凹陷,然后开始围着雕像转起圈来。她的一双拳头有节奏地在腿上和胸口来回捶打,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她打转,捶胸顿足,还说着一种厄运小姐没听过的语言。

“他们这是干什么?”

“将运动归还世界。”俄洛伊说。“但我们需要时间。”

“会有的。”厄运小姐向她担保。

III

卢锡安感觉钩子深深地咬进他的身体,比北方的寒冰更加彻骨,并且加倍地疼痛。魂锁典狱长的手钳住他的喉咙,皮肤在碰触之下仿佛烧伤似的疼。他感到力量正在迅速流失,心跳逐渐慢了下来。

锤石一手将他举离地面,另一手高擎着灯笼准备收下他的灵魂。激烈搅动的幽光里传出阵阵悲啼,无数游魂的脸孔和双手抵在灯笼的内壁上清晰可见。

“暗影的猎手,长久以来,我在寻找你的灵魂。而唯有此刻,才是收取的最好时机。”

卢锡安发觉自己的视野从外到内开始变灰,灵魂正从四肢百骸间慢慢抽离。他挣扎着想反抗,但是魂锁典狱长收割灵魂的手艺已经操练过无数次,不可能给他留下机会。

“尽管挣扎。你的灵魂会因战斗而更强盛。”锤石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一道美味。

卢锡安想要说话,但他发不出半点声音,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随着微弱的呼吸涓涓而出。

一把发光的镰刀悬在卢锡安头顶,浸透了亡魂的怨念。刀刃的光芒充满期待地闪烁着。

卢锡安……

一个声音,她的声音。

我的爱人……

锤石的镰刀转了一下,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。

卢锡安从灯笼里看到一张面孔显现出来,他猛地抽了一口气。那张面孔,虽然在成千上万之中毫不起眼,但却是万千世界中唯一的关键。

饱满的双唇,一双明亮的杏眼,祈求着他活下去。

“赛娜……”卢锡安轻呼。

让我作你的盾。

一瞬间,他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正如当年他们并肩与暗影生物搏斗时那样,他感觉到赛娜与自己的灵魂紧紧相连。

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,扯断了颈上的项链。月光下,银链微微发亮。

魂锁典狱长感觉到不对劲,他愤恨地嘶了一声。

但卢锡安比他快。

项链在他手里转了一圈,然后飞甩出去,缠在锤石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上绕了几圈。不等锤石甩掉,卢锡安从风衣内侧抽出了那把银锥,狠命刺进了锤石的手腕。

魂锁典狱长戾叫一声——他已经数千年没有感觉过痛苦了。他丢下卢锡安,抱着手腕痛苦地抽搐着。灯笼中囚禁的亡魂突然间明白了该如何反击折磨他们的人。

卢锡安感到自己的灵魂再度嵌回了身体里。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气,仿佛是溺水的人刚刚冲出水面。

快,我的爱人。他太强大……

他的眼中变得一片澄明。卢锡安从地上抢起双枪,极快地瞥了赛娜一眼,然后深深地印在心底。

他再也不会让她的脸在记忆里淡去了。

“锤石。”他叫了一声,两把手枪瞄准。

魂锁典狱长抬起头,虚无的眼洞正燃起狂烈的怒火。本来到手的灵魂,如今却放肆地挑衅着自己。他紧盯住卢锡安,再次扬起了灯笼。但是不安分的亡魂却再也没有释出保护他的黑光。

一连串烈日般的光柱,完美命中。

光芒洞穿了鬼气森森的法袍,他的灵体被无情地点燃,爆发出地狱般的高热。卢锡安一步步踏向锤石,双枪电光夺目。

魂锁典狱长痛苦地惨叫着,面对卢锡安无穷倾泻的火力不断退缩。他的灵体完全无法抵挡这对武器中来自远古的力量。

“不必抗拒,死亡为你前来。如是我言,此时即为终点。”卢锡安静静地说。

锤石哀嚎一声翻下了蟒桥,像一颗着火的流星坠向低处的城市。

卢锡安一直看着,直到黑雾完全将锤石吞没。

他一下子垮坐在地上。

“谢谢你,我的爱。我的光。”他低声说。

IV

神庙的墙壁在暴烈的冲击下晃个不停。黑雾从密封不严的板条与窗户缝隙里渗进屋子。亡灵们贪婪的爪子在木头上刮擦,门框发出令人揪心的吱嘎声。狂风砸在大小木板拼成的屋顶上,荡出来自远方的尖叫声。

“那里!”厄运小姐指着靠墙而立的一座艾欧尼亚茶柜大喊。一群血红眼睛的雾灵正从破洞中探进来。

她大步跃进幽魂中间,感觉就像是裸身跳进了冰洞里。哪怕只是被轻轻扫到,她也感到热量被掠去了一部分。

珊瑚挂饰滚烫地贴着她的皮肤。

她挥起佩剑,砍中亡灵的时候手上传来了那种熟悉的实在感。她的火枪也许对付不了死者,但来自德玛西亚的利刃却能伤到它们。亡灵们嘶嘶怪叫着向后退开。

死者也会恐惧吗?

看起来会。它们开始在剑光下四散逃窜。但她没有手软,连刺带斩地攻向亡灵。

“就这样!跑!”她大吼。

一个小孩尖叫起来,厄运小姐回头看见雾气正朝他涌去。她一个滑步奔到他身边,一手抄起孩子抱在怀里。冰冻的爪子抓伤了她的背,厄运小姐瞬间感到四肢里灌满了冰水。

她反手刺向身后,死灵惨嚎着消散。

一个躲在长椅背后的女人伸手接过了孩子。厄运小姐勉强站起来,但虚弱的感觉开始蔓延到全身。

枪声、刀剑声、亡灵的嚎叫、活人的惊呼……神庙中充斥着混乱。

“莎拉!”那是雷文的喊声。

她循声望去,粗壮的橡木门闩已经裂开,雷文和十几个男人手挽着手用脊背抵住大门,然而木门已经被顶得凹了进来。亡灵的利爪穿透了门板,碎片四处横飞。一个男人被抓住后心,绝望大叫着被扯进了门外的浓雾中。

另一个人伸出手去拉他,结果整条手臂被扯了下来。

雷文旋身将匕首全力捅进裂缝,而亡灵立刻缴走了那把没用的武器。

一个鬼影挤进四分五裂的木门,爪子抓进雷文的胸口。厄运小姐的副官痛苦地大吼,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下去。

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她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佩剑切断了亡灵的臂膀,将它完全驱散。雷文摔倒在她怀里,两人一起跌坐在神庙的地上。

雷文气若游丝,而厄运小姐自己也好不到哪去。

“别死在我这儿,雷文!”她喘息着说。

“死灵还杀不了我。王八蛋只是摸了我一下而已。”雷文咕哝着说。

头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。黑雾的触须在空中合流,大团沸腾的雾气之中全是尖牙利爪和亟待杀戮的眼睛。

厄运小姐尽力想爬起来,但她的手脚已经酸痛得抬都抬不起来。她愤恨地咬紧了牙。她的人只剩下五六个,而这屋子里的大部分人连打架都不会。

死者正涌进来。

她回头望着俄洛伊。

女祭司和她的手下仍在围着雕像转圈,兀自进行着拍打的仪式。没有任何事情即将发生的迹象。那座奇怪的雕像完全无动于衷。

她到底在搞什么?难道是想让那雕像活过来把死灵都赶走吗?她以为自己是皮城的科学家吗?

“不管你在干什么,快点儿!”厄运小姐朝俄洛伊大叫。

屋顶的木板被掀起了一块,打着转儿被风吹走了。死灵聚成一柱,像龙卷风一样落下来,降在所有还活着的人头顶。

大门终于支持不住向内炸开,木板在亡灵的碰触下变得干朽。恐怖的狩猎号角声响彻大殿,厄运小姐艰难地捂住了耳朵。

赫卡里姆迈进神庙,身后跟进来一班死灵骑士,踏倒了顶门的壮丁们。他们的灵魂被收进了战争之影的刀锋里,阴寒的火焰随即高涨起来,映得神庙内一片瘟疫般的惨绿。。屋中的亡灵见到赫卡里姆的威势,都不禁退伏到一边。

“我说过,此地不欢迎死者。”俄洛伊暴喝。

她站在厄运小姐旁,身材敦实伟岸。苍白的光线萦绕在她的全身,手中的石球则溅射着光芒。她的双手微微颤抖,下巴紧绷,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宛如粗缆,汗珠如小溪一般滚落她的面颊。

无论俄洛伊在干什么,显然极费心神。

“这些易朽的灵魂都是我的。”赫卡里姆说。厄运小姐听到他金铁交击的喉音,不禁蜷起了身子。

“并非如此。此处是娜迦卡波洛丝的宫邸,而她正与死者对立。”

“死灵必会得偿所愿。”赫卡里姆垂下长戟,正对着俄洛伊的心口。

女祭司摇了摇头。

“不在今日,”她说,“因我仍在动。”

“你挡不住我。”

“聋如死人。”俄洛伊笑了一声,身后的光芒渐渐壮大。“我何曾说过要挡住你。”

厄运小姐看见那座扭曲的雕像正笼罩在夺目的光华中。白光从它的表面流淌出来,经过的地方没有半点暗影胆敢停留。光芒浪涌向前,她遮住双眼以免暴盲。黑雾不断剥啄消散,露出藏匿其中的畸怪恶灵。白光将长年诅咒它们的可憎魔法净化殆尽。

厄运小姐本以为会听到尖叫,没想到摆脱了束缚的亡灵却为了重获自由喜极而泣。光芒沿着破败的墙壁扩散开来,而当她也浸没在其中时,便忍不住痛叫起来——一股洋溢着生命气息的暖流贯穿她的身心,彻底抽空了死一般的麻痹感。

娜迦卡波洛丝的光芒靠近了赫卡里姆,厄运小姐看到他也开始畏惧,不知道这光芒会将他变成什么样子。

能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,让他宁愿背负着诅咒也不愿接受呢?

“你也可自由,赫卡里姆。”俄洛伊的声音似乎已经达到了她的极限。“你上前来,在光明中痛悔自己曾经的愚蠢和悲痛,重新成为你渴望的人吧。”

赫卡里姆怒吼一声,挥刀砍向俄洛伊的脖子。

厄运小姐的佩剑横空飞来。两兵相接,激出一道火光。

“滚出我的城市。”她说。

赫卡里姆抽刀欲刺,但光芒猛然洞穿了他的铠甲。他痛苦地咆哮起来,在灼热的炙烤中一头栽倒在地。一个骑士的光影从他体内浮空而起,像是同一块幕布前互相对应的两幅画像,在烛火中摇曳。

厄运小姐略略一瞥,只见那个骑士身着金银盔甲,一张年轻的英俊脸庞上是一对骄傲的深色眼睛,似乎正有无尽的光荣在未来等待着他。

他后来怎么了?

赫卡里姆一路大吼着冲出了神庙。

他的鬼骑士们纷纷掉头而去,一大丛残破不堪的灵魂拖着尾迹跟着它们一同消失。

V

娜迦卡波洛丝之光如同黎明般溶进了比尔吉沃特。所有人都被如此美妙的景象折服:如同风暴过后的第一缕阳光,或是苦寒冬日里的第一丝春意。

黑雾节节败退,卷起所有惊悚的亡魂汇成一团混沌的风暴。失控的死者们互相啃食,有些自觉化进了白光,而有些则挣扎着想要逃离。

黑雾最终退回大海深处,回到了它们占据的诅咒之岛。全城恢复了宁静。

东方已近破晓,清澈的风扫过比尔吉沃特,人们终于松了口气。

蚀魂夜结束了。

VI

神庙里一片寂静,与片刻之前的血腥混战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
“完事了。”厄运小姐说。

“还有下次。黑雾有着病态般的欲望。”俄洛伊疲倦地说。

“你做了什么?”

“我必须做的。”

“无论如何,我感谢你。”

俄洛伊摇摇头,有力的手臂搭在厄运小姐肩上。

“感谢神明。”俄洛伊说,“献一份供品,来份大的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

“最好不过。我的神讨厌空口许诺。”

她感到一丝威胁的语气,一瞬间想给俄洛伊的脑门来上一枪。但她还没来得及挪动手指,俄洛伊就像断了绳的船帆那样委身坐倒。厄运小姐抓了一把想撑住她,她实在是太沉了。

两人一齐瘫在贝壳缀成的地面上。

“雷文,帮我把她弄起来。”

他们喘着粗气,好不容易才把俄洛伊架到一条靠背长椅上。她的身子就跟军舰一样笨重。

“胡子女士从海里出来了……”雷文说。

“别犯傻了,我说过娜伽卡波洛丝不在海底。”

“那她在哪里?天上?”雷文问。

俄洛伊摇着头,一拳打在他的胸口。雷文闷哼一声,痛苦地缩起身子。

“她在那里。”

俄洛伊为自己古怪的幽默感微笑起来,缓缓闭上了双眼。

“她死了吗?”雷文揉着受伤的胸口问。

俄洛伊抬起手,又赏了他一耳光。

然后便开始打鼾,活像一个得了肺气肿的码头工人。

VII

卢锡安坐在桥边,看着城市从黑雾中慢慢浮现。他对比尔吉沃特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,但是现在,当阳光落在数以万计的屋顶上,映出温暖的琥珀色光辉时,他感到了一种别样的美丽。

城市重生。每次蚀魂夜后都会如此。

这个恐怖的夜晚有个不错的名字,但所承载的悲痛意味与实际相比不足万一。这里真的有人明白暗影岛上的悲剧吗?

就算他们明白,又会在乎多少?

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。

“从上面看下去,还挺美的。”厄运小姐说。

“但也只有在这儿能看。”

“是的,这里是毒蛇的巢穴。有好人也有坏人,但我会让坏人更少一些。”

“我听说是你先开战的。你这么一说,倒像是饮鸩止渴的法子。”

他看到她脸上泛起怒气,但转瞬即逝。

“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大家好,”厄运小姐跨坐在栏杆上,“但他们却变得更加糟糕。我得做点什么,马上开始。”

“你闯进黑雾是为了这个?”

她思索了一会儿。

“也许起初不是。我杀了普朗克,却放跑了一条剃刀鳗。如果我不把它捉回来,它就会咬死很多好人。”

“剃刀鳗?”

“我的意思是,当我把海盗王弄垮时并不知道他死后会发生什么。我当时也不在乎。但现在我看清楚了,如果没人做主,山下会变成什么样。比尔吉沃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,而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必定是我。战争刚刚开始,最快结束的办法就是让我赢。”

两人沉默了一阵。

“我拒绝。”

“我还没问呢。”

“你马上要问了。”卢锡安说。“你想让我留下来帮你打仗,但是我不能。这是你的战争,不是我的。”

“也可以是你的。我的报酬很高,而且你可以杀掉很多人渣。还可以拯救很多无辜的灵魂。”

“只有一个灵魂是我要救的。而我没法在比尔吉沃特做到。”

厄运小姐点点头,伸出了手。

“那我只能说再会了。祝你狩猎顺利。”她站起来,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。“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要的。只是,不要在复仇的路上迷失了自己。”

卢锡安看着她柔弱的背影走向神庙的残迹,幸存的人正从大门里钻出来,半眯着眼走进阳光下。她自以为明白他的目的,但其实根本不沾边。

复仇?他想要的比复仇多得多。

他的挚爱仍在那个不死的幽魂手中饱受摧残,而那个家伙亘古以来就是折磨人的个中好手。

厄运小姐无法理解他的苦痛,哪怕千分之一。

他站起身,目光望向大海。

一片宁静而广阔的翠绿色。

已经有人去到码头上,开始修补船只、重建家园。比尔吉沃特永不停歇,哪怕是蚀魂夜刚刚过去的清晨。他的目光扫过港口千帆,想找一艘还能出海的船。总会有一个贪财如命的船长愿意送他一程的。

“我来了,我的光明。我来救你自由。”

VIII

渔夫吃力地转动绞盘,把那个壮汉从水里吊到船上。绳索几乎要断成两截,而就算是在冷风中也把他累得满头大汗。

“我以她的胡茬儿发誓,你这王八蛋真是够壮的,真真儿的。”他用鱼叉撬开壮汉的甲胄,再把他拖到甲板上。他警惕地看着周围,以防其他掠夺者打扰——天上海里都有。

黑雾退去没多久,大批渔船便出海了。水里满是战利品,慢上一步就连鸟粪都捞不着了。

他是第一个发现这家伙的。为了抢到手,他把六个杂种都给打跑了。那些该死的败类,谁也别想从他手里抢走这份宝贝。

壮汉当时浮在一块烂肉上,像是海魁虫的遗骸。它的触手已经腐烂,散发出浓烈的恶臭。那人就这样躺在上面随波逐流。

他把壮汉靠着船舷边缘,仔细地打量。

一副沉重的铁甲,鳞片和扣环上坑坑洼洼。一双毛边靴子。而最棒的东西就是他扣在甲胄上的那把斧头。

“噢噢,好极了,给大爷送钱花了,小宝贝儿。”他高兴得跳起了吉格舞。“发笔小财!”

壮汉咳出几口苦咸的海水。

“我还活着?”他问。

渔夫停下舞步,伸手摸索着腰上平时给鱼开膛的长刀。给人开膛好像也没什么难度吧。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给胡子女士送礼了。

壮汉睁开了眼睛。

“你要再摸一下刀子,我就把你剁成肉酱,比那条狗屎海魁虫更加稀烂!”